纸风

【鬼玲】上弦之月(五)

五.嬗变

满台香烛盘踞了地宫中的一角,粘稠的黑暗便止足不前。新任不久的领相作着例行的公事汇报,只这次似乎有些心不在焉,频频将目光转向鬼的身侧,又一触即分不敢多作停留,这如芒刺在背的模样尽收入他眼中,不动声色地微微笑着,抬手理了理身边孩子的鬓发。而这孩子即使对上了将自己抛弃的父亲,也视若无物,木讷而乖巧,不禁令人怀疑那澄而黑的眼中究竟有没有映出父亲的身影。她十分安静,事实上,相对于她的年龄而言,实在过于安静了。初入地宫时的经历似乎给她留下了一些阴影,那天之后,鬼便再没有听过她发出任何声音。

鬼便果真如养一朵天下最为金贵的花一般养着她,锦衣玉食皆从宫中奉来,用度甚至比公主还要精细。她端正地坐在鬼身旁,宽宽的浅杏色裙摆垂下掩住了绣花的软绸锦鞋,蕊黄的短衣镶着色彩鲜艳的锻边,衬着如珠似玉的白皙小脸,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声好相貌。但崔哲中却赞不出口,甚至觉得灯火映着慧玲那张小脸明明暗暗的,有些阴森可怖。在一事了结的短短沉默后,鬼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,认真地向崔哲中讨教道:“领相,你有没有法子让这孩子说话?”

那话语不似作伪,一片诚挚,仿佛真的在为这个问题苦恼。崔哲中只觉膝盖一软,仓促跪下,将额贴住粗糙的地面,颤声道:“大人,小的不知何处触怒了您,请大人示下?”鬼没有理会他,顾自对身旁的孩子吩咐道:“来。”她应声跳下石座,挨着鬼的袍角,抬眼看他。他按了按她瘦小的肩膀,语气柔和地告诉她:“去和你父亲打声招呼。”

她听话地提着裙一步步走下台阶,在跪伏着的崔哲中身侧站住。崔哲中不明白这中间究竟出了什么差错,在他的认知中,眼前的女儿应是早已死去才是——他知道很多人将子女作为祭品献给鬼,鬼一向来者不拒,胃口好得很,却没有人像这样活过这么些天。在崔哲中有些惊恐的目光中,她向他行了一礼。

鬼含笑看罢这场闹剧,出声将她唤回身边,抬手摸了摸她梳拢得整整齐齐的发丝,转而道:“我担心领相思念女儿成疾,不如让她多回府团聚罢。——便在每月初,让她回一次家,如何?”他一向对人类用以自缚的规矩方圆嗤之以鼻,今日却有模有样地关心起人伦情理,崔哲中掩饰住心中不屑,只得低着头唯唯诺诺地应承,耳中听得鬼对慧玲絮絮的低声问道:“分明生得好端端的,却为何不说话?”崔哲中抬了抬眼,见鬼正只手捏着慧玲的下颌使她张开嘴,认真端详着她的口腔。崔哲中心下一丝骇然,自从奉鬼为主以来,从未见过鬼有如此好耐性,更莫说是对着一个作为祭品的孩子。而他那自小被母亲娇惯得无法无天的女儿浑然收敛了那副倔犟脾气,乖乖张着嘴,无辜地眨巴着乌黑的眼眸,甚至看上去不畏不惧,亦令他感到古怪莫名。

“令公子可实在是称得上惊才绝艳,虎父无犬子,领相大人藏得深啊!竟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一表人才的儿子。”杯盏交递间,有人向他笑意吟吟地恭维,崔哲中回忆起这人是今年复试的主考,司宪府执义张勤。崔哲中本想以荫叙授她个无关痛痒的闲职,不想这个女儿的心似乎要大得多。官场沉浮,从来不缺想要讨好领议政的人,更不说坐到他这个位置,不论是否有过拜谒,也无可奈何地如株连蔓引般牵连着无数门生。不知是谁,或许是他那聪明的女儿放出了消息,于是此届举试便暗地里受到了莫大的关注,而她的文章写的如何,是否真有真才实学,早已不再重要了。

也有不识事的插嘴道:“从前只听领相大人有个美丽的女儿——”众人皆是一顿,各怀心思。有传言说当朝领相能坐上这个位置,皆因他将他那美丽的女儿献给了上头的贵人,只是大家都有疑惑。上头的贵人,再贵如何能贵得过李家去?却也未曾听说领相之女入了后宫成了内命妇,只当他是因被主上破格关照提拔才被传出这种谣言,全作笑谈说罢了。只是随着领相声势越发煊赫,种种作为表明他似乎并非是王室选中的孤臣,他那只闻其名的女儿从未在汉阳贵女圈中露过面,听闻早在几年前去了乡下别庄,两年前才回到都城,于昭山君家宴上露了真容。空穴来风,这才纷纷回想起这个传言。

崔哲中不动声色,应和着笑了笑,作出叹息的姿态摆摆手道:“这小子从小体弱多病,劫星孤露,得人指点,送去庙里随高僧学法,莫说是你们没有见过,就连我也难见他一面啊。”

“竟是如此……”众人恍然,看向不远处刚刚下了放榜礼、正被团团围住争相劝酒的小崔大人,冷淡白皙的面容确似是久病初愈,秀颀清俊的身形仿佛一刮就倒,不由得已是信了三分。说来,小崔大人生得也实在太过俊美了些,这一下显山露水,也不知要勾的汉阳多少女郎魂牵梦萦了。

吏曹判书便道:“好在如今令公子应是大好了,天纵之才,正好为国家效力啊。”

崔哲中哼道:“他哪有什么才,什么力,我本不愿他应试,给他安排个闲职再好不过,也省的再败坏了身体。”他说的实在是场面话中夹杂着真心话,可落在旁人耳中也只是为表面避嫌的谦逊之言罢了,于是众人一阵大笑,判书笑着道:“大人且放宽心便是。”

“听说领相这忽然冒出来的儿子生得比女人还要貌美。”王世孙把玩着酒杯,百无聊赖地瞅了一眼正酣的宴会,依稀可以辨认出最热闹的那处,被团簇在中间的身影,想来这便是今年闱考的大热门,领议政之子崔郾了,笑着对身侧友人道,“你又何必一脸忧愁?”

以君王为首的老论派与鬼狼狈为奸,而拥护世子的士林派则在多年前的那场政变后被悉数打压,首要领袖或被暗杀,或被诬陷革职,墙倒人散,到如今仍无法成气候。他们的力量还太过弱小,眼看鬼的势力正一步步将朝廷渗透,又如何不忧虑。“邸下难道不觉得忧心吗?”卢鹤永也望着那里,皱着眉道,“只怕是那位——”未说完的话语被世孙一摆手制止,不甘不愿地落回了腹中。这时一直背对着他们的那个身影转过身来,卢鹤永得以看清了他的面容——传言确是不虚。而世孙却怔愣在当场,半晌才如梦初醒转过头来问道:“他是崔郾?”

卢鹤永有些莫名地道:“应是的。”

世孙便又转回去,探着头,盯着那张脸仔仔细细看了又看,忽而皱眉道:“怎会是他?”

TBC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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