纸风

【鬼玲】上弦之月(四)

四.旧人(下)

吸血鬼的敏锐五感使他可以毫不费力地感知到她微乱的脉搏,血脉震颤着传递心脏薄而急切的鼓动。喉管细细,说话间在掌心振动着。肌肤如瓷,令鬼想起一片花瓣停留在指尖的触感——“求您将我留下,就当做养一株花。”黑暗中,头脸灰扑扑的女孩一双眼睛明亮如星子。

为权力献上自己的子女,贪欲将所谓血缘亲情践踏,老套而百看不厌的戏码。祭品哭闹不休,他拎着那衣领随手丢向了方才吸食过的死人堆,潜伏在暗影中的枯藤似有知觉般飞向空中簌簌将猎物缠绕。他眉头微微一皱,颇不耐地“嘶”了声,藤蔓便畏惧地缓缓退却,重新隐入黑暗之中。他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,闲适地舒缓地,向惊悸大哭的她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,然后绽一个极温柔的笑:“想知道我拿什么养它们吗?”

女娃儿似被吓住了,哭闹声戛然而止,她睁大了双眼,恐惧而无助地缩在角落,尽量安静,连喘气声都不敢发出,瞧着楚楚可怜。

转眼便忘了——待得记起还有这么一个祭品时,已是五六日过去。有些可惜未来得及享用的血食,姑且前去查看了一番,结果竟让他微感意外。

她竟还活着,并向他提出了一个请求。满身血污,身上的衣裙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,她静默无息地缩在那里时,看起来和死了也没两样,每日做清扫的侍卫竟没有误将她当做尸体一同处理掉。一株死里求生的花,血肉中绽放,拼命将朽木化作养分,脆弱又可怜。他顿了瞬,饶有兴趣地蹲下身,与她平视,伸出手拂过她凌乱成缕的发丝,“好孩子,在我这里,一切都需要交换——留下你,我又能得到什么?”

为黑夜所眷顾的怪物正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她。那目光中无波无澜,仿佛她与地上这些人,和路边的一粒石子,和树窝中的一只蚂蚁没有什么不同。不寒而栗地,她感到一种目前于她而言还难以理解的残忍。她强忍着,鼓起勇气直视,喉咙嘶哑,语句破碎,“我不确定。但是,总有一天我会支付的。”

“你怎么保证?”

“如果我五年后还是拿不出代价,您大可以吸食我的血。”他面色淡淡,眼角含着笑意听着,不说话。女孩儿便大着胆子,以自己尚且稚嫩的思维为这怪物考量,真诚地劝说道:“长大后我的血会比现在多些,您不会吃亏的。”

如今她的血也似乎更香甜了些——即使不刻意去嗅,鬼的鼻端仍隐隐萦绕着慧玲的血香,芬芳而鲜美。鬼深深看了她一眼,收回了手,慧玲终于稍稍松了口气,可身体仍紧绷如弦。先前是一颗摇摆不定近而情怯的心,此刻所有飘忽的心思已然收拢,她知道如何安置——她终于前所未有的冷静。

“可有结果?”鬼问道。

“……大人恕罪。”慧玲垂了垂眸,低声道。可他看起来也似只是随口一问,她便继续道:“父亲这么些年找寻未果,至少官面已是搜寻不到了。”

鬼静静听着,没有说什么,慧玲知道这是一种默许。于是她颔首道:“昔日思桐世子手下的书贩,大多逸散,至今许多仍未抓捕归案——既然如此,若是能设法接触底层书贩,当是有迹可寻。”

鬼有些心不在焉,只淡淡应了声,表示了许可。崔慧玲明白,鬼是想得到此处的。思桐世子曾为响应主上倡导节俭抑制奢侈之风,将府上门客遣尽,以表廉洁谨慎。如今看来是早有准备,既已在明处遣散,在录名册业已销毁,要找到这些人便如大海捞针,而鬼向来视人类如蝼蚁,又怎舍得为蝼蚁戚戚营营的无用心机多花费一分心思。她心下冷然,月色映照得她的面容素净而白皙。

鬼看了她半晌,又忽而转移了话题:“猫捉老鼠的游戏我也有些腻了——可不要忘了我留下你的原因。”他唇角攒出一个笑,她知道那是一个因某个想法而饱含恶意与兴味的笑。黑曜石般的眼眸定定望住她,他生得太好,这般凝眸看去,总似脉脉含情。

慧玲低垂着眼帘,眉如远山聚拢,琼鼻秀挺,唇点丹朱,素如皎月的面容冷醒而剔透。鬼忽然又伸出手来,指尖勾过她的脸颊。“这么再看,实在很像……不,是太像了。”

“……是,金圣烈曾经的恋人么?”

“是啊。这般美丽的巧合,可不能白白荒废了去。”

崔慧玲没有问那是个什么样的人,她知道他会给出什么答案——曾经,他与她谈及这件百年前的往事时,嘲笑过那个自裁而死的女人是如何愚蠢。她默然片刻,转而提醒鬼曾经的允诺:“大人是否记得,答应过我一个愿望。”

鬼眼眸微动:“是有这么回事——现在想到愿望了么?说来听听。”

崔慧玲退后一步,双手交叠,举至眉前,向鬼躬身行了一大礼。鬼的眼中浮现些许意外之色,因她对他行的,是男子的揖礼,准确的说,是朝臣之礼。

“既附大人骥尾,不才之身,愿为驱弛。”

“——您说我女儿想入朝为官?”

崔哲中不由得提高了声音,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,于是目光在这两人脸上来回,可鬼的表情是如此理所当然,身旁慧玲亦没有什么异色。他只好躬身道:“恕臣直言,这实在太过荒唐……”何止荒唐,此等颠倒阴阳、有悖伦常之事,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,他下意识地想要斥责,但却发现自己无法组织语言,因这朝堂、这国家,乃是眼前座上人的掌中之物,自然可以随意摆弄,这原本就已是件顶荒唐的事了。于是,再度斟酌词句,“并非质疑您的决定,只是,是否有这个必要?小人斗胆,前朝有小人照看,足以保证一切尽在您的掌握了。”

“偏信则暗。如今老论一脉如日中天,您作为领袖之一,风头正盛,这般推拒,怕女儿抓住什么把柄不成。”慧玲垂着眼帘淡淡道。

“平日我对你不曾置喙半分,但勤政殿可不是你赌气玩乐的地方!”

“我又何曾赌气玩乐?只是和您一样,为大人效力罢了。”

短短几句对话,这对父女之间的气氛已是剑拔弩张。似是感到有趣,鬼悠然地看了一会儿,方开口:“这朝堂上总是你们几个老面孔争来斗去,看得腻烦。也没有什么新鲜花样,又有何妨?”说着淡淡瞥了一眼犹有不甘的崔哲中,好笑道:“领相慌什么,先下去吧。”

崔哲中被鬼三言两语堵得哑口无言,因他明白过来这并非商议,而是告知,而对他的不安,鬼也做出了回答,这非人的造物,却对人心变化简直洞若观火。既如此,多费口舌反会令鬼生厌,他所能做的只有忠实地履行命令了。于是,无可奈何地退去。在走出地宫之前,崔哲中回头望了一眼,幽幽烛光中,那两人一个坐在阶下,一个垂首立着,面容拢在阴影里。地宫外的阳光有些炫目,他眯着眼睛咂摸了一下,忽然觉得这两人间氤氲的气氛有些怪异。

TBC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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